By 鸢尾
阿森不是没想过娶妻生子。
年轻时候也不是没少追过女仔。他从小由阿嫲带大,自小就被念着长大了要娶妻生子,孝顺阿嫲。有一回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仔跟了他好一阵子,他不是没动过把人家娶回来当老婆的念头。
女仔和他一起买了叉烧返屋企吃饭。克仔穿着校服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开门,看到阿森和女仔,很乖地叫姐姐,不声不响地皱着眉头吃了三大碗白饭。阿森喝着啤酒,看着小家伙皱着的眉头觉得啤酒也分外地苦涩起来,原本眉清目秀的女仔也就瞬时跟着面目可憎。
然后,到现在他连那个女仔的名都想不起了。
有时候他想自己是不是发了癫。从那个时候,因为克仔少吃了几块叉烧,埋头扒饭而看不顺眼那记不清名字的女仔开始。
还是从他将那小小的二居室的小卧室给清理出来的那一天。
还是他为克仔买了第一件生日礼物的那一天。
他第一次带克仔踢波的那一天。
克仔花着脸找回来的那一天。
他拿着大佬给的安置费带克仔和他妈去新房的那一天。
他记不清,什么时候开始骨血相连,再也分不开。
到现在,他连家都不敢回。怕睇到个同他就要一般高的仔。怕再经历那日心收得那样紧,和脑海里的绮丽想法。
克仔从英国返香港那一天,也就是阿占出事那一天,他将个仔带回家,仔仔赖在他床上不走。抱住他的腰,讲阿叔我不走,你也不走嘚。从细到大,倔强的性格没有变,力道却变了。变得强到阿森几乎没法推开。不晓得这小子怎么这样快就长得这样大了,不晓得是不是在英国吃了一个月的西洋菜,就变得快要壮过阿叔。
阿森推不开他。只有慢慢哄他让他换上睡衣。也就是在对着迷糊又固执的克仔的时候,他满胸的温暖快要把自己都化掉。是了,这是他的克仔,他的个仔仔。他的保险柜里还放着他妈签的一纸“卖子状”,他的老豆早见了阎罗王。这是他一个人的仔仔。
之前的心头缩紧也好,口干舌燥也好,不过是他几夜未眠带来的幻觉。月余未见的思念,带来的奇思怪想。阿森这一两日经历太多,再没力气对抗重新又搂紧他腰的少年的手臂,再没力气爬起来去浴室更衣冲凉,再没有力气动弹一下。一觉醒来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克仔轻声打呼,温暖从他贴上来的身体传过来,他再也睁不开眼皮,放弃了挣扎。
他内心安宁。
那一切幻觉绮思也好,不受欢迎的欲念也好,都在这安宁中不堪一击,消失殆尽。
直到它们再一次卷土重来,以强于之前百倍的姿态。
*
透过客厅的一片落地玻璃,从阿森和克仔的家中能看到一片海湾。阿森买这洋楼的时候菜市场挑活鱼一般,看了看楼就点了头,回家车了克仔来看,两人楼上楼下疯跑一通。
楼好看,每年夏天台风过境的时候就要多留些心。三号风球工人们就得往窗上粘胶带,八号风球就得往上面钉木板,整个房里密不透光,不开灯就是黑漆漆一片。
这天克仔在家,天文台挂八号风球警告,没人癫到这样还赛车。原本要来他家打机的肥格和阿达也话小巴停运,来不到。工人也都早早回家。打给阿叔,叫他记得回家不要死在路上。电话还没想到三声,克仔就听到引擎声。
打开门,阿叔拎着一条鱼浑身是水从车库走进来。
克仔懒得问他点解开着车又淋成这样,还是把车开进水里又带上来一条鱼。自己歪在一边沙发上打机,装作不经心地跟阿森搭几句话。
第一道雷声响起来的时候阿森叫他去吃饭。外头惊雷一声紧跟一声,雨大得叫克仔说话也要比平时大声不少。
阿叔,点解今天做饭?
工人放假,我不做饭你食乜?
食杯面咯,海鲜味。不输你条鱼。
好好好,下次给你做杯面。不知好歹。
做乜都嘚,是唔是又要等到下次风球警告先?
阿森没有回答,一阵闪电下来跟着隆隆的雷声把门板和窗都震得发响。
“我去看看那边的窗。”阿森放下筷子起身去查看门窗,克仔低头继续吃,听窗外几颗棕榈树被吹得摇来晃去。
*
阿森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递给克仔,“拿住”。
他眯着眼俯下身,克仔的眼随着他的手肘动,然后情不自禁地顺着他手肘滑下去。
这局桌球是有赌注的。克仔不钟意玩桌球,慢,不够刺激,要算计角度,他也没天赋。阿森叫他不要打机,外头打雷闪电的,他讲那多无聊,这才被阿森拉上楼打桌球。
“赢了点算?”
“赢了就赢了,要点算?”
“赢了你就应承我件事。”
阿森笑了,“嘚,你要乜都嘚。”
要乜都嘚?你敢应承我还不敢要呢。克仔在心里想。不过赌注是什么又有乜关系,桌球嘛,他哪里会是阿叔的对手,勉勉强强开了球,阿叔选了花色。
阿森自己漫不经心,拿支啤酒站在一边不时指点两句。克仔不笨,几杆过去竟然和阿森差不多平手。可他分心得厉害,瞟眼看看阿森俯在球台上的修长身形,吞咽口水,猛灌自己啤酒。
“仔仔,到你了。”阿森敲敲球台,电压不稳,他看不清克仔的脸。
克仔跳下凳子提着球杆过去,直接就将白球打进了角洞里。他听到阿森笑了一声,从球袋里摸出球来,“我让你一杆,再来。”
克仔之前灌啤酒灌得有些太快,这会儿有点恍惚起来,白球刚落定在眼前,就见到阿叔夹着烟的左手放在了他左手边的桌台上。
“放松哋,绷那么紧搞乜,放松。” 阿森伏在在他耳边说话,语气私密,好像在雷暴中生怕被谁听了去。
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腰背。
“绷那样紧怎样出杆?”
我也很想Relax啊,阿叔。可你这样贴上来,我连呼吸都快崩断,还哪里能放松?
那只手没有离开他的后腰,反而轻轻移动了几分,温热的手心快要在少年背后烧出个洞来。
克仔哪里还顾得上眼前的几粒球,脑子似棉花,听着耳边的温暖气息,叫他左就左,叫他右便右,阿叔的呼吸在他耳边,气息打在他耳边,他低声说,嘚了,出杆,克仔机器人一般抽动球杆,手肘往后正碰上阿叔的腹部。
他都没力气去看那球滚去了哪里,不晓得使出多大力才没反手将身后的人压上桌球台。
他转过身,“不如你让我赢这局,”他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,风声吹得门外的挡板哗哗响,不晓得窗外的棕榈树是不是还撑得住。
“不如你应承我……就让我赢这局……” 他和阿叔几乎一样高了,将阿森困在墙边。“就这一局……”
阿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一道闪电从窗沿漏进来,照得他脸色惨白。克仔看到他胸膛起伏,却不敢想他是气恼还是怎样。阿森丢下球杆,伸出右手轻轻抚住少年的肩。
“傻仔,又在搞乜?”
他咽了口口水,克仔离他不过厘米,他望着个仔的亮晶晶的眼,坚挺的鼻头和微微张开的嘴。他指尖有点发颤,头都疼起来。
他当然晓得克仔在搞乜。头先只当自己发了不小的神经,对个相依为命七八年的仔起了心思。躲又躲不开,逃也逃不掉,一年多,在酒吧的沙发上抱一瓶酒应付着,夜夜睡得腰酸腿疼,也不敢轻易归家。
这才明白,这屋檐下不仅他一人心怀异想。
可个仔发疯,他难道也跟着发疯乜?
仔仔才十七,当他是天,当他是地。他从老屋里救了他,买了锅海鲜粥给他,个仔就认他当一切。
他是克仔的阿叔,克仔少不更事犯糊涂,他唐德森也能跟着犯糊涂?
“仔仔,”右手顺着少年的肩膀爬上他的脸。“别闹。”他推开克仔,拾起刚刚丢开的球杆。他扶住球台缓缓起身,仿佛那球杆有千斤重。
“让你赢就是了。”
阿森转身将黑色八号球打进了洞。
丢下球杆,身后雷声阵阵。
*